校外，我与等在长椅边的蕾亚汇合。
“哟~”
我向她抛去一个文件袋，她随意地扬手接住。
“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除此之外呢？我的档案你看了？”
“见你那么反对，我就放弃了。假装翻了两下就还给了保安大叔。”
“哦......算你识相。”
对我捏起拳头晃了晃，又默默地垂下视线。
“你好像有点失望啊？”
“哈？你哪只眼睛看到的？白内障加青光眼吗，白痴？”
“其实吧，像我们这样生活在南方城市的人都有一个遗憾。”
“突然说什么？”
“就是没看过雪啊。”
“......”
“好想看一遍啊，纯白的世界缓缓飘落的大雪。这种心情，用两个字概括就是——”
我盯着蕾亚，缓缓吐出：
“慕，雪~”
从白到红，从恍然未觉到怒不可遏，蕾亚就像被踩到尾巴的小恶魔，满脸羞愤地对我龇牙咧嘴。
“你根本就是看了嘛！”
“嗯？我只是在说南方人都想看雪这个事情，不会有人刚好叫这个名字吧？对了，顺便一说我喜欢的类型，果然还是黑直长的文静少女。哎呀，那么漂亮的长发怎么会变成乱糟糟的短发呢，美少女的保质期这么短吗？”
“杀了你......”
“哦嚯嚯，原来文静的大家闺秀也会说出这种话。不对，是在某个时候发生了基因变异吧？根本就是两个人了嘛~但是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哦，”我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某人高中领奖的纪念照。看看这羞涩的稚嫩模样，很羞耻吧，很怕让其他人看见吧？不想我把照片散播出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知道了......”凶暴的野兽安静下来，右手抓着左臂，不甘心地咬着下唇，“至少，去没有人的地方......”
好，就到此为止。再继续下去可能会发生无法过审的剧情，身为思想健全的大学生有义务矫正前大家闺秀现社会闲散人员的危险思想。
实际上我也没想到，高中时代的蕾亚居然是班级上的优等生，虽然如今看起来智力有缺陷但过去的学习成绩一直在校内名列前茅，不仅如此还从小学习钢琴，高中时候就已过10级，经常参加各类钢琴比赛。加上出众的外貌，良好的家世，毫无疑问是学园里的高岭之花。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蕾亚应该会一直作为学生们心目中的“完美女神”顺利毕业吧。
“所以说，一切都是诅咒的错？”
“那家伙搞砸了我最重要的一场比赛，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
“根本找不到他人在哪儿嘛！如果不是最近那篇采访......再说我平时还要打工赚钱。”
“根本就是认命了嘛。”
“啧，你知道一个人活着要承担多大开销吗？水电气要钱，一日三餐要钱，开通网络要钱，手机月租要钱，出门想走远一点也要钱，你知道我住的小区物管每个月要收多少吗？”
“大小姐不打算尝试一下便宜点的公寓？”
“不需要你帮我操心，我至少是自己养活自己，跟你这种只知道靠父母的臭小鬼不一样。”
空荡荡的公交车上，我和蕾亚各自占据了后座的两边。隔着中间的空位，用对方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对话。
这一代住有几个九米咒物的经历者，下一步计划就是去拜访他们，询问一些可用信息。
打开的车窗吹进的风拨开了蕾亚乱糟糟的刘海，光洁的脸倒是看得出几分照片上大小姐的影子。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脸上不再有一直挂有的懒散，兴致不高的样子也让人生不起开玩笑的心情。
不知道那次事件后她经历了什么，但至少那张领奖的纪念照上，高中时期的蕾亚展露的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高三期间，因为一次比赛失利，蕾亚休学了几天，再来上课时却是带着一群流氓混混到学校闹事。事情最后以警方介入结束，蕾亚退学。媒体不允许报道，事件偃旗息鼓。
蕾亚原本是学校重点宣扬的名人，这次事件后，校方多人被问责，学校评级下降，蕾亚的名字和相关资料也成了禁忌，就连个人档案也被锁在最隐蔽的角落。
保安大叔是当年事件的经历者，他给我透露了没有记录在档案中的一个细节。蕾亚带领混混来学校的目的，是为了报复一位男生。
从档案室带出来的文件袋没有收进背包，而是被蕾亚捏在手中。
文件袋里装着蕾亚专程来找的咒物，一条颇为精致的项链，她主动交给老师后就一直保存在档案室。
我盯着她握紧文件袋的指节。
“为什么九米会送这东西给你？为什么你要带着这个去参加比赛？”
片刻后，蕾亚缓缓开口：
“没什么大不了的，女生间常有的事。以为是好友的人，实际在背后嫉妒着你，在重要的比赛前送来的护身符，其实是满怀恶念的咒物。”
“所以，是那个女生把九米做的项链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不去报复她？”
“没这个必要，我对她只有失望而已。说到底看不出她的为人还是我的问题。唯独只有那家伙......他是知道这一切的，还是把诅咒他人的物品交了出去。我心灰意冷躲在家里的时候，他还假意来看望过我。那家伙......只是来确认自己咒物的效果，对于别人的痛苦，他根本就乐在其中......”
这不就是愉悦犯吗？我们最后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人吗？我头一次对蕾亚背包里的道具产生了“准备妥当”的认同。
不过，蕾亚现在说出口的，一定不及她当时承受的百分之一。重要比赛的落败，好友的背叛，罪魁祸首的嘲讽，最后只能抛下大小姐的矜持用危险的方式复仇。结果还是复仇失败，自己被勒令退学，心灰意冷放弃未来，连原本的名字也舍弃，在空无一人的屋子内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
比起同情，我更多是对落到相同境地的同类产生的理解和亲近。
虽不能说是同病相怜，但我能想象她独自在那栋大房子里生活的虚无感。
我如果没有遇见妹妹，今后会不会也和她一样？说不定再独居五年十年，离开了学校这类与人交流的场所，我会不会彻底放弃与人的言语交流，变成不折不扣的面瘫？
再如果，妹妹不是被老爸带到我这里，她又会怎样？
说到底，妹妹是为什么离开原本的家庭？她的过去又是什么样？
想到之后就立马想去了解。我现在，好想见到妹妹......
*
之后的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每一个预定拜访的对象都刚好在家。
交涉都很成功，想要获得的情报全部问了出来。
这当然离不开交涉人是我这个重要原因。
情绪不佳的蕾亚被我降级成跟班，被我命令少说话，最好眼睛都不要看人。只要她有反抗迹象，我拿出照片威胁就能让她乖乖就范。现在的她，就算要给她套上项圈系上链子都没问题。
收集完的情报，我和我的新晋奴隶心情轻松许多。
这些委托九米解除诅咒的人，无一例外都告诉了我们一件事——诅咒解除后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好运，无论生活、工作、恋爱都会迎来重大转机。
关于九米咒物一直有这样的传言，有人从中推断出运气守恒定律，有人称之为命定的试炼，也有人专门为了解除诅咒后的效果收购九米的手工饰品。这条传言得到证实，就像把200w奖券摆到负债20w的人面前。烦恼忧愁通通烟消云散，我们都能畅想光明未来。
只不过，这些咒物经历者还告诉了我们一件事，想要解除诅咒需要通过一个测试，九米会发来测试题目，通过才会收回咒物进行净化。
我和蕾亚当然不打算等什么测试，和这些人不一样，我们手上有九米的住址。直接找到他逼迫他解除诅咒，再对这个愉悦犯降下应有的惩罚，这才是我们该做的。
准备工作全部做完，我和蕾亚乘车抵达最后的目的地——九米所在的街区。
一条长长的步行街，按照地址九米就住在某个店铺的二楼。
相比我们街区的商店街，眼前这条步行街显然更热闹、更具活力。还未到下班时间就已是人潮涌动。街口巷尾随处可见叫卖的摊贩，每家店门口也有店员卖力招揽顾客，甚至有看起来像外地游客，聚在一起拍照合影。
只有我身边的某人，看起来跟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想必是多年的恩怨就快了结，此刻的心情很难放松。
“喂，跟班。”
“啧。”
极不情愿地看过来。
“一起逛逛？”
“没那个闲心。”
“我就喜欢让没心情的人陪我逛街。”
“你这人，是不是恶趣味有点多啊？”
“我妹妹也这么说。”
没有等蕾亚接下来的话，我快步走向街口卖糖葫芦的小贩。
买了两串，付完钱后，蕾亚还是跟了上来。
“要吗？”我拿出一串给她。
“吃这种小孩子玩意会被看不起。”
“雪儿~”
“啧。”
接过去了。
真是好用的咒语。
事实上我也不怎么吃这种东西，不是怕别看不起，只是极简主义饮食表不包含任何零食。
咬了一口，比预想的还要酸。
不过，看到某人五官被酸成一团的夸张表情，口中的酸涩也回甜许多。
“那边还有套娃娃，好老套的摊子。”
我又一个人跑了过去，不处预料的，蕾亚乖乖地跟了过来。
我买了十块钱的圈子，一个没中。拿着最后一个我向蕾亚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接过圈子。
“呃，就不能套个更可爱点的吗？”
“这个像你。”
蕾亚把套中的奖品塞到我手上。
我与手中一脸奸笑的猴子公仔对视一阵，怎么也想不通这东西哪里像我。
“不愧是我的跟班，这方面确实靠得住。”
“哼~”
一被夸就忍不住得意，这方面才不愧是她。
“那边还有抓娃娃机，要不去看看？”
原本目标是抓娃娃机，但是路过摆在一起的扭蛋机，我的跟班就走不动路了。
“血眼宝宝......”凑近她唇边依稀能听见这样的字眼。
我看向被她死死盯住的扭蛋机，是上面装着扭蛋，中间有奖品展示的橱窗的类型。而在中间的展示区，赫然摆着几个形如古神的不明物体。
这就是血眼宝宝？真可爱啊，血淋淋的眼睛又多又大，真想温柔地捏爆它们......我忍着被“血眼们”盯住的不适，向蕾亚搭话。
“想要？”
猛烈点头。
“仅限十次，我可以请客。”
接过钱，空气中只剩了名为蕾亚的残影。
十秒后。
一只摊开的手伸了过来。
“嗯？”
“再来十连。”
“你不是有这么多了吗？”
“血眼战队绝不会抛下任何一名队员！”
这鬼东西居然还是战队？
我只能又打开钱包。
话说这东西好贵！
好在第二次十连后，蕾亚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能说这个大人这方面还是有分寸的，不过另一方面，对于游戏节制力显然是没有分寸。等她结束的时候，地上的扭蛋壳已经堆成了一座比萨斜塔。
“集齐了？”
摇头，“我突然想到，等诅咒解除了来抽不是更好？”
谢谢你还能记得诅咒的事。
“这几个给你。”
蕾亚捧着几个面目狰狞的玩偶递向我。
我微笑着摆手婉拒。碰了这些东西晚上会做噩梦的。
“啊？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血眼娃娃？想死吗，小子？”
我思考是该掏出相片还是念诵咒语，想到最后。
“服务员，打扰一下。能帮我拿个袋子吗？”
和这女人的旅途到最后了，还是再迁就她一次吧。
“这就当是还你刚才的钱了。”把玩偶装进袋子里后，蕾亚用说教般的口吻，“你这样的小屁孩根本不懂钱的分量，就算是父母给的钱也不要随便浪费。”
“我刚才是浪费了吗？”
虽然我很确信换这几个不知道啥东西的东西是浪费。
“给我这样的女人...怎么想都是浪费吧。”
只有一瞬的停顿，蕾亚说这句的语气十分平静。
我看了她一眼——公交后座，她风中的侧脸闪过眼前——向着旅程的终点继续前进。
“蕾亚。”
“又干嘛？”
“钢琴还在弹吗？”
“早就放弃了。”
“又在说谎？”
“开什么玩笑，大名鼎鼎的打工女王干嘛要对你这小屁孩说谎？”
“翻墙上下学是骗人的吧？”
“大人从来都是满嘴谎言，学到了吗？”
“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
“骗人。”
“从小我就是一个人。”
“现学现卖？”
“安安没告诉你吗？我和她也是最近才相认的。”
“不在场就随便编吧，我也经常用这招。”
我侧过头，看向她。
“真的放弃了，为什么还把乐谱和CD摆在床头？”
“......”
“我知道钱的分量，不论是从阴沟里捞来的、粪坑里捡到的，只要是钱我都会爱惜。我不会随便把钱给别人花，但是给你的我不觉得浪费。”
“你又来这套——”
嘴角翘起的弧度，是自嘲吗？
我先一步打断，“我不会和别人说太多话，但是跟你一起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把想到的立马说出口。”
“呀，没想到我这样的不可理喻有一天这也能成为卖点~所以说没见过女人的童贞小鬼......”
“为什么不能认可现在的自己呢？现在的你，我很喜欢。”
蕾亚的动作一时完全静止。
“喜欢？”
抬起头，看来的眼神似是确认又似期盼。
“嗯，喜欢。现在的蕾亚我也喜欢，高中时候的蕾亚我也喜欢。如果不是喜欢我就不会把照片带走了。”
“闭嘴。”
一拳直直地击在我的胸口。
只是，没有任何力量。
“真是的，给你说了直球告白我受不了了。”
蕾亚埋下头。
停下脚步的我们，就这样站在拥挤的人潮中。
“腿又软了？”
“嗯，可以让我靠一靠吗？”
没得到我的同意，她的额头便抵上了我的肩膀。
想不到看上去高挑的蕾亚，身高还是差我许多。她果然也是女生啊。
“名字。”
“嗯？”
“告诉我你的名字，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不告诉我不是不公平吗？”
我有点想笑，事到如今才来问名字，我们这个组合果然很奇怪。
“许亦安。那天的活动不是说过吗？”
“谁去记臭小鬼的名字啊。”
“你也没大我多少吧，我记得你的档案上写的是——”
“安安。”
“叫我？”
“我喝醉了真的很可爱？”
“十分制给8.3分。”
“微妙。那我抽烟时候的指尖呢？”
“8.5分。”
“安安。”
“你真不怕把我和妹妹搞混。”
“去做牛郎吧你。”
“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听见不太平稳的深呼吸，蕾亚在我肩膀微微偏头。
“最后再问一句，你说的喜欢是？”
“朋友之间。”
“我猜也是。”
“可能不全是，说不定还有......”
“什么？”
“我不太肯定，也许类似亲人那种......”
“哈？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鬼。
“安安。”
“嗯？”
“抱我一下吧，就5秒。”
真是的，这个女人，稍微对她温柔点就得寸进尺。
“自己数着。”
抱。
柔软、温暖、混杂汗味的酸甜气息。
怀中的身躯立马给与回抱。
从未感受过的温柔一时之间，宛如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
周围的声音悉数远去，逐渐的，只剩下自己澎湃的心跳，在心跳的另一边，似乎又有另一颗跳动与之回应。
而到最后，连这心跳声也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有长久堆积的空虚被一点点填补的满足。
我大概是忘了时间，直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
那是一个努力想认清现状的声音。
“哥哥？......和蕾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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